close
手指漂亮的男人會咬靈魂。要特別小心手指頭漂亮的男人。

自稱有通靈能力的女孩在酒店跟我這樣說,我的眼睛必定因為被菸薰到過敏而痛癢了起來。

手指好漂亮,修長的手在胸前滑翔,我想起他的手指彷彿脫離他而獨立存在的模樣,像白鳥一樣在飛舞。很多人的樣貌才識其實普通,本質上庸碌,但因為閱歷產生出一點特殊。如果手指先天條件不錯,加上了這份見識,手指便會生出了貴族氣。古典、白皙而有力量。

他的手指,我記得的,關於歡愉的一切,他的眼睛,我早忘了。


我只在意我的手。長長的手指,天生的長長橢圓的粉紅色指甲,細細的肉裹著長長的手指頭。就算不找美容師修剪,也常讓人誤以為我的手指頭是經由專業人士打理過的古典修長手指,這是全身上下我最引以為豪的部位。

我那神經大條的母親,彷彿想要壓制我身上所有女性化的部分,在我童年的時候把我的頭髮剪得和男生一樣,讓我穿男式學生鞋上課的母親,只有剪指甲的時候細膩講究。

她從來不用指甲剪,而是用小剪刀細細地沿著我長長的肉紅色指甲邊緣修剪掉,維持長橢圓形的形狀。別的小孩用指甲剪一剪,短短方方的指甲陷在指肉裡頭,看起來乾淨整齊,深得老師讚美。我的長指甲透露著成熟的氣息,與幼童的樣子根本不合。

我常常嚷著要和同學的指甲剪成一樣的,卻招來我的母親的喝斥,說我不知好歹。我說,用指甲剪一剪短,可以維持久久不剪也沒關係,像這樣用小剪子修,一次修一點,幾天又要剪了。

我母親很堅持地說:「那就常修剪吧,你可不要自己拿指甲剪破壞了手指形狀。」

我就是要違逆她,拿著指甲剪跑去找父親,要他幫我剪。我父親果然粗心大意地一剪,沒對準地剪去了面積甚大的指甲,還有一小塊肉,血流了出來。我抓著自己的手指哭叫。止了血以後乖乖地不動,深信老天爺賜給我這種長長尖尖的手指,背後必然有祂的旨意,不容我隨便忤逆。

後來,我才知道自己這雙手有多麼珍貴。也喜歡觀察別人的手。

手指頭,好性感。

每次出席派對或是聚會,那些我因工作認識的女性朋友手上總是戴著好看或者不好看的戒指,鑽石、藍寶、紅寶,設計師的,骨董的,只有我素著一雙手。結了婚的手上必至少有只婚戒,離了婚的有情人送的禮,或是自己犒賞自己買來的珠寶。

喜歡物質感官的我,為那些閃耀著豐富光澤的礦石心動不已,切割角度完美,萬花筒般的夢幻世界。要怎樣才能走進寶石裡頭那個閃著多重光彩的美麗世界呢?

我怎樣也不願意自己去買戒指。總覺得,像朋友那樣自己買戒指的,某種程度上已經對於談一場純粹的戀愛抱著放棄的態度。我當時還沒完全死心,還覺得,自己買的戒指不是戒指。

起碼,在自己開始買戒指給自己之前,我先擁有一枚戒指,來自心愛的人。以後也許自己買。

你知道戒指是所有首飾裡頭,最接近承諾的那種。

我不是說我期待的必然是一枚結婚戒指,這年頭結婚和承諾早就漸行漸遠,婚姻是個朦朧又有著奇怪面貌的怪獸,充滿著變動與欺瞞,與長久扯不上邊際。我想要的這只戒指,代表的是一個衝動,一種想望,是某種慌亂人世裡頭,關於穩定、長久的一時衝動與一世渴望,我看來是多麼美好的德性。

允諾會不會實現,一點關係也沒有,這不是人力可決定,是命運與上帝的管區。但是,人對於情感這東西,若有什麼關於未來美好的期待,又不至於天真地以結婚概括稱之,就送只戒指明志。

有戒指見證的衝動與勇氣,比起婚禮上的那枚戒指,某種意義上來說,對我更為實際。

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十分務實,我不信任婚姻,但是,我激賞那種眷戀一個人到想要允諾終生的義氣。義氣是一時的,我知道,反正你也只能相信一時,沒有人打算賭永久。

反正這世界會信守承諾的人根本不在,我只求會有那種賭下一口氣也要承諾的,那一瞬間義氣和傻氣。一剎那想要突破限制的熱切,是詩,沒有這個,什麼都不行。

我那細細長長頗有古典韻味的手指,不會家事也不懂勞動,最適合戒指了,但光溜溜的。

有一陣子我老是自己買戒指。像是要證明自己的手指有多麼美似的,從首飾店、百貨公司,一直買到地攤。銀的、金的、白金的、珠寶的、水晶的,拚命往自己手上套。

有許多理由,愛美、改運、聚財、防小人……充滿了勇氣與衝勁地買,每一隻手指戴著戒指其實分別代表追、求、定、結、離等不同的意思。每天出門我都幻想著自己處在不同的情感狀態,上演一齣感人的戲碼。

由於在生活上我幾近白癡,手指頭除了濃厚裝飾性,以及無窮無盡地等待之外別無用途。不對,手指頭在我人生的某一段時間裡頭負擔了相當重要的功能。

十幾歲開始我就犯了貪食問題。男生在接吻擁抱愛撫中暫停,抓抓我腰際的肥肉,要我減肥。他詢問了身高體重,認真地說,你至少要減掉五公斤才行。因為他另一個女友和我一樣高,體重還比我少了七公斤。

節食的過程後來差不多等於絕食,就算在極度飢餓中忍不住吃下一個茶葉蛋就立刻覺得身體沉重污穢。只要醒了就與飢餓感交戰。幾度壓不下那種要人瘋狂的恐怖衝動。

我記得高中畢業的那個夏天,醒來便感到酷熱與驕傲太陽與濕度,躺在床上虛弱軟軟地不能動,好一會兒才能爬下床舖開始刷牙洗臉。臉洗到一半就餓。於是開始看電視,做運動消耗能量。下一秒鐘我警覺的時候自己已經衝到冰箱翻箱倒櫃,卻找不到任何吃的東西,邊摔邊找,終於找到一盒不知道多久以前放進來,冰了許久乾癟的雞肉。

我想都沒想地立刻將這雞肉塞入嘴裡,呸,真是只剩下乾粗的纖維了,但是我仍迅速地抓起乾燥的雞肉,咬到手指頭也不覺得痛。用力地咀嚼、咀嚼,從門牙換到臼齒用力嚼,狠狠地、恨恨地嚼,拚死命覺得只要嚼得夠久應該就會有一點味道,然而嚼了半天,只有枯硬。

我嚼著嚼著,咬著咬著,然後真的感覺到,彷彿真有肉汁從牙齒之間流出,接著湧起的是罪惡。我呸地吐掉滿口的乾燥雞肉,跪在冰箱前顫抖痛哭慌亂不已。

冰箱的冷氣吹著我的頭不知道吹了多久,我恢復神智後呆呆地用修長的手指頭撥著那些吐出來的雞肉渣,一陣噁心,然後衝到廁所,使勁地讓手指頭摳著我的喉頭。

接下來的好幾年,我都處在大吃大喝,又因罪惡感拚命嘔吐的循環中。

嘔吐的要訣是將手指頭伸到喉嚨深處,拚命挖,拚命刺激喉頭那個小小的肉球突起,然後所有消化到一半或者是根本還沒消化的、還存有原色原貌的食物,就會哇地一口氣從胃部、食道、喉嚨整個噴出來。

休息片刻,繼續將手指頭伸進去再摳一次,差不多了,身體內部開始出現痙攣感,等個幾秒鐘,又會有帶著酸味的懸浮液體衝出你的身體。有時候,就那麼難得地有一、兩次,你會發現觀想與意志可以控制嘔吐。在十分鐘之內狼吞虎嚥下相當於別人三、四餐的食物分量後,拖著已經昏昏沉沉又沮喪笨重的身體扶著馬桶邊緣,然後深深地呼吸一口,想著「要吐了」、「要吐了」。

連手指頭都不用摳,剛吃下去的所有東西依反過來的順序,迅速地一項一項地噴瀉在馬桶裡。由於力道太猛,部分半消化的食物會噴在馬桶沿、掀起的馬桶蓋以及馬桶旁邊的地上。有完整的麵包,魚、豬肉干、雞丁、沒嚼爛的蝦味先、豆腐、巧克力棒,仍以完整的形態出現,逐漸地,開始出現一些奇特混雜夾雜著固態的黏糊,帶橘帶黃的,是中間吃下去的,那些已呈半消化的狀態。好似提醒我剛剛的菜單似的,最後,吐到快空的時候,是一種深綠色的,奇怪液體。

我搖搖晃晃地先洗了手,撐著自己看著白色馬桶裡的一片混亂,覺得,好似一幅抽象畫。

然而,多數的時候還是用手指頭,不用不行。用手指進行嘔吐工程,比較實在穩當。

這種癖性糾纏多年以後,我決心要停止。那些年我一直克制著要用嘔吐來清潔骯髒的自己的欲望。我在自己焦慮的時候不去吃,就算真的吃了也絕對不要吐,希望自己能與胃裡頭的食物和平共存。

手指頭有時候會不自覺地抽動,尤其是食指,但是我不理會她。

手指失去嘔吐的專職後,就成為美麗的裝飾品了。我戴上了各式各樣的戒指都好看,直到買出了恨意,繼之疲累。我隨意地輕蔑地帶著侮辱自己意味地大方在吧台上將手上的戒指脫下來,送給旁邊坐的其他女伴。

好漂亮啊,你的戒指。

喜歡嗎?送給你。我很快地脫掉那些晶晶亮亮的玩意,套到別人手指上。

終於有一天我將這些叮叮噹噹的戒指全掃入了小盒子內,懶得再看。

虛情與假意,銘心與刻骨,全是我和自己談的無聊戀愛。

偶爾我仍然覺得自己光禿禿的一雙手顯得多麼寂寞寒酸,尤其在女孩聚會裡頭,我素著的雙手,與女人們戴滿不同理由不同材質不同款式的戒指的手,同時拿著酒杯輕食,覺得自己只穿了內衣就出門。

於是我迷戀搽上指甲油這檔事。

為我修長美麗的手指添加色彩,紅的紫的綠的藍的,祖宗給我美麗的手指頭,不花錢的天賦,我大可以盡情揮霍炫耀,我的手指是我的建築,我要怎樣改造都是大方任性。

我想念他的手指,優雅大器,節制且大度。

歡愛時覺得那美麗有力手指在身上烙印,一次又一次地確認,彷彿通了心意的魔法師一般,你哪裡想著手指,手指就會到那裡愛你。身體如貂一樣交纏,我的手指與他的手指緊緊相握。我看到自己塗得血紅的手指在他身上遊走,也看到自己紅到嚇人的手指,回到自己瘦弱蒼白的身體上擺弄,貪歡不能盡歡,驚心動魄,這雙手淫蕩華麗且虛張聲勢,貧乏到哀傷。

他走後我便判定他死了。

他死後我就開始為我們的愛情守寡,夜裡他的手指在我身上留下的滿滿印記,腫燙發紅,灼熱痛苦,與回憶交媾,彷彿重新與他的手指繾綣。

戒指、指甲油、線條、形態、顏色、量感、光澤、透視、氣味、質感、觸摸、溫度,都不重要了。這些年來,我看著我美麗的手指逐漸變形,指節開始突出,手背生出青筋,斑點爬上皮膚。

他留在我身上的指印,經過這些年還是會發光灼痛,我為此輾轉不眠的時候,身體疼痛不堪的時候,我總是靜靜地等待疼痛過去,一點也不想讓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觸碰。

但我也會想像他美好的手指頭,早在墓地中腐爛成枯骨。

關於守寡這件事情,我只犯了一次接近錯誤的錯誤。

你可以防範當你周旋甜言蜜語的男人,你可以滑溜調情仍能全身而退,你可以通過誘惑輕而易舉,你可以在動情的危機發作之前就悄然消失。沒有人可以抓到你,你玩弄一下他人也會立即丟棄。

你會動作會氣氛,你會撩撥會傷人,然而沒想到是言語,隨風孔鑽進了防密森嚴的身體建築。

我開始固定跟電腦那端的男人說話,那個沒有臉沒有身體沒有聲音的人說話。

這種人最安全,不需要擔心,真誠熱烈,狡猾奸詐,其實不干你的事,只要關機就錯開人生。

我不信任他,但習慣跟他傾訴,我不想見他,我憎恨這種倚賴,不過告訴自己其實可有可無。

然後漸漸地,這個沒頭沒臉沒魂沒心的人,開始成為暖烘烘的所在。他沒有性別與面目,沒有氣味與形體,我想過他可能只是映照我自己心思情緒的鏡子,要不然怎麼會這樣同步運作感應與情緒連結與言語對應。但是鏡子也許更好,你益發相信他不會帶來困惑不致搗亂你的安全。

有一剎那你以為找到了親人,是最好的那種等級,那種不會給你帶來疼痛的親人。

咕噥咕噥,叮叮噹噹童言童語倒了出去,把甜言蜜語給了出去,把顛言狂語送為禮物。我長大了,但我身體裡頭有殘存的少年漂流記憶,讓我焦慮不安,這個沒有臉的人以他的言語魔術讓我顫抖怕寒的部分有一剎那穩了下來。有時候我警覺這是騙術是虛假,有時候我幻想,就算是幻術,也在不知不覺中陪我,讓我多一點勇氣長大。

我要童話。我這樣告訴彼岸的人

他微笑了。

我告訴他我最想當成一株植物,根植於地,永遠不需漂流失所,植物並且不需要說話,靜靜地生活,安穩吐納,不需引人注意卻永遠在畫面之中。

但植物不能說話。他說。

我喜歡聽你說,我不是那樣有想說的欲望。

如果你是植物,我會把你帶回家,一片葉子一片葉子幫你整理好。

我怔怔盯著銀幕,眼淚掉了下來。

我幻想彼岸的沒臉的人,手指在鍵盤上敲下這些言語,他的手指閃閃發光,一條巨大的宇宙銀河纏繞著手指然後散出,旁邊是繁星點點。

我想知道你的手指。有天我問,他拍下他的手指傳送給我。

不是古典優美的貴族的手指頭,然而還是細緻修長的,指甲方正乾淨,有歷練與節制,卻帶有迷離虛妄的傾向。他的無名指微微地朝向中指彎曲。

我跟沒臉的男人見了面,看到了他的臉,他也看到了我的面目。

第二天他就消失了。關了機就錯開來了。

我回想起這一切,寧願是場虛驚,我一定幻視了巧遇的曲折,將巧辯迂迴的華麗言辭串成噹噹的鑽飾,戴在我耳朵上。我便以為自己是要角了,喧譁嬉戲,與妖精飛舞旋轉,耳際響起圓舞曲,在繁星點點的晴朗夜空中我從這個樓頂跳躍至另一個樓頂,以為偷窺到不知道是自己還是別人睡夢中的祕密。

夜裡我蜷縮在被單裡頭發抖,冷到要命,皮膚卻灼燙難忍,死去的情人的指印如同符咒在我全身發作般,疼痛到哭泣不止。我知道你來懲罰我了,我不是故意的,我錯了,但我沒有越界,以後也不會再犯了。

次日我穿上高跟鞋背起包包,走進淡藍色的戒指店舖,試了指圍,十分鐘之內刷卡買下了六爪單鑽經典。還沒走出店門就拆開緞帶包裝,戴了上去。

我對守在身邊的他的鬼魂說,你看,這是我們的戒指,我們成婚的今天就確定了我為你守節的契約。執子之手,一定與子偕老。

當我走出門外,看著亮晃晃的熱浪晴天,忍不住恨意竄升,對著腳邊路面,啐了一口。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妍兒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